风入蹄轻,树下落樱
送书是雅事。
潘子以前喜欢送书与人,曾经将贾平凹的《小石头记》送了广州一位书法老人,换来一笔泰山石刻风骨的“剑”字。也是雅事。
潘子送的最痛快的就是《清贫思想》一书,用厚厚的却不故作粗糙的牛皮纸作封面的书,写那些日本的过去的雅客僧俗,留了满满一册子淡雅清香的俳句。
这是一本在日本经济发展到了穷奢极欲前夕写作的书,说的都是日本古代那些风雅的禅修之士,他们放弃鲜美的衣服奢华的生活而建茅庐弹素琴,吟咏诗歌,画出清雅淡秀的画作,用清贫的生活保持心灵的丰盛。这与我们魏晋南北朝时候的文人墨客故事又有所不同。
有趣的是,对这些历史人物的叙述中,那个叫做中野孝次的作者几乎不会形容这些人如何地不满当朝政府的腐败,或者如何地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他笔下的人似乎无论当朝情形如何,他们都不曾注意,只一心放在自己心灵的开放上,追求心灵中最放达美丽的一刻。为了这种心灵,他们不惜放下自己的最爱——比如美丽到极致的收藏品,比如无穷尽的生活必需……
这些人如同不识时务的痴人一般,没有政治理想,也不懂得红尘之琐碎,俗世之困顿,只要保证一餐温饱,去吟咏自然之美丽就足够了。
相比之下,中国魏晋时期的士人更讲究的是先“达则兼济天下“,倘若不能闻达而直入殿堂之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话,才退而求其次,去选择”穷则独善其身”,要么穷途而哭,要么采菊东篱,要么打铁饮酒,以天地为衣裤。那是不羁,是狂狷,是有所持的清贫,而不似《清贫思想》里描绘的甘于清贫的人。
也许翻译的问题,文章并非佳作,可是其中俳句的翻译却可以让你如沁芳华幽然神思,我第一次阅读,被这么短短几个字给震在当场,忘记自己身外还有其他:
赏花
为彼美之无端
心疼痛
是我所见的最美的俳句翻译了,台湾大学李永炽教授的译本。
和我大学时候曾经读过的《金字塔文库》中一本讲述诗词小册子中的译法如出一则,至今能记得其中一首:
扑通
一蛙跃入
池之声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喜歡上的俳句,許是因為本身格局就不大,做不得洪鐘大呂。
我在天津的时候,竟也找到了一本俳句的书。
薄薄的,不过百页。
与俳句到也合拍,一样格局短小,雅淡。
这本在天津的图书批发市场买到一本小书——《日本古典俳句选》,曾经印了上万册,只是如今新鲜重印,想来印数不会太多,所以印册都没有表明。放在一家“读者书屋”店内不注意的角落。幸好一眼看中,就生了根,长在心头,挥不去了。
其实,而今的人大概不会怎么有人在意这类小诗的。
《清贫思想》早早就说了,日本人面对奢华遍地的时候,怕错过了传统,怕丢失了质璞,所以写了这么一些篇章。而九十年代,我和潘子意外寻到这书的时候,电脑还没有时兴,股票还没有盛行,汽车也只有在遥远的美国,更不要说奢靡的各种皮包手机与服饰了。
只是,也就是那么十年多一些日子,清贫而今已成了笑柄。
而这册俳句本来兴冲冲买来,也是想成就雅事,送给南方的朋友。知道她喜欢古典意韵的诗词,琴筝,俳句印象中也曾触摸。
只是,翻开才觉得其中的翻译比之《清贫思想》更不入我意。
有了分别心,自然就无所在想了。
尽管作者林林据说是研究俳句的专家,而他在后续中自己做了一首俳句,让我很是喜欢。但翻译,终究有个先入为主的影响,不能自已。
林林自己举例,觉得自己翻译得更恰如其分。如翻译“一茶”的俳句:
“跟我来玩哟!没有亲娘的麻雀。”
他觉得钱稻孙按中国风格翻译的就不大传神。
钱的翻译是“孤雀毋心忧,偕我共嬉游”。
我倒喜欢后者。
但,细究起来,前面提到的李永炽教授的翻译似乎更有幽雅宁静的那种意蕴。
如我前一篇文章所述:
扑通
一蛙跃入
池之声
林林则译为:
古池塘呀
青蛙跳入
水声响
也有翻译得不相伯仲的,如:
寂静山间
蝉声清澈
契入岩石
林则翻译为:
寂静呀
蝉声渗入岩石
其实,林林倒并非都翻译得不好,只是不得我心罢了。且那些翻译的篇章中,我最喜欢的芭蕉的俳句反倒不如译的与谢芜村和一茶的好。
如:
“风入蹄轻,树下落樱”。
有关诗词的翻译,从来就没有一个绝对好坏。与译者、与读者的个人见解有关。
比如西藏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情歌集,尽管其中一些诗歌是否出自他手还需两说(最有名的《那一年》),不过如今的仓央嘉措已经是一个符号,而不是有争议的活佛。而有关他诗歌的翻译也多有争议。
如歌集《二十三》:
心中热烈地爱恋,问伊能否作伴侣?答曰:除非死别,或者便绝不离散。
现在比较接受的翻译则是:
情到浓时起致辞,可能长作玉交枝,除非死后当分散,不遣生前有别离。
另外还有:
若随美丽姑娘心,今生便无学佛分;若到深山去修行,又负姑娘一片情。
现在翻译则是:
欲倚绿窗伴卿卿,颇悔今生误道行。有心持钵丛林去,又负美人一片情。
觉得以前的翻译都很老实。
我一直比较喜欢其二十四: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据说其实都是1939年翻译的了。这一句被电影引用之后,成了许多八零后的最爱。
近期多有人发言说现在很多翻译是歪曲了仓央嘉措的意思,原来那些不是情歌,而是道歌,很多是说修道内容的。
但,我们何必在乎那么多呢,喜欢了,一切就顺其自然了吧。
从来诗词无达诂,都由自己好恶来定夺。
至少,爱接触诗词便有雅意,而能与人同赏诗词之美,则是雅人。朋友玄铁令纵论股市与道德,洒脱无比,而于自己所喜好,则不吝与人同享。想起很多年以前,一道骑车十里,去新会葵乡,参看禅院。一路真的有风入蹄轻的感觉,只是落樱缤纷的场景却是十年后到了北京才感受到,而玄铁令则留在南方都市,彼此网间交流,不觉中他的孩子也都成长,我却依旧在落花下独立,看微雨中双飞的验资,倒是真的体会到“风入蹄轻,树下落樱”之美。只是,惟有图像表此景了。
去年,初到北京,友朋來訪,在后海银锭桥畔。桥兩边舟行歌绕,于湖面和着霓虹闪烁,桨声听不到,七彩缤纷变幻莫测的灯影则从岸两边和更远处传来,分不清昼夜与真幻。而舟上不止琵琶女,也有拉二胡的,唱小曲的俏丽女子,说是来自大学院校。岸边也没有峨冠宽袍的士人,穿行慢摇的更多是露肩的时髦女子和各色短服的潇洒男士。
我想,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我是否可以做出这样的诗句吗?而前些日子已经在家乡当上官员的潘子则在后海酒吧中,与我们叹息岁月的沧桑。我忘记问他,那些清贫者在清贫中找到自己所爱,而在奢侈的北京生活中我们能找寻到的是什么?